配对:芥川龙之介/太宰治
斜杠无意义
正文:
那数不尽的,细沙一样的星星中。
独有一颗向我眨了眼睛。
庭院外的椿花就要开了,大朵大朵,热烈又绝望地盛放着,像是一口气就要烧尽余下的生命一般。芥川龙之介就行走在其中,蹁跹的衣角沾不到一点花粉,他点燃烟卷,明灭的星光在其中闪烁。于是那细小的烟雾,又遮掩了他的眉眼。
“芥川老师又躲在这里了。“
太宰治从那边奔来了,带着他火红和绣了纹样的披风,如同落了单的椿花。
他奔跑过来,同我说犀星和织田作他们在玩连歌,要不要一起。
我仔细想了一下为什么是连歌,但是很快就放弃了。作家们待在一起,总会有着无数奇思妙想的东西,那些璀璨如烟火般明亮而短暂的突发其想,让他们围在一起哪怕创作了上百句连歌也不会很意外。
我摇了摇头,太宰治就很快理解了。他混进椿花丛中,游刃有余,又和热烈绽放的花朵没什么两样了。
“给我一支吧。”
他轻轻讨要。
芥川龙之介有些摸不准他是想要一朵花还是一支烟,视线短暂地落下了一瞬,从袖中取出一支来。
“不要告诉司书噢。”
他不忘嘱咐。
…………
这一次潜书的是火男面具。
波光粼粼的河水轻柔打转,飘摇着承载着小船离去。小鼓和三线的声音从船里和着,从人群中的衣衫和鬓发旁边游过,搅散在几乎无尽般层叠樱花中,繁重热闹的几乎腐烂。
但这一切并没有被芥川龙之介看到。
他低垂着眉眼,在驳船中安静又沉默地弹奏着三线。桥上快活的哄笑声又是乍起,伴随着数道他又跳起来了的取笑声。而芥川龙之介所做的最大的动作,也不过是用颀长的指尖从弦上面拂过,带出一串长音。
谁跳起来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疲惫又倦怠地伸手,却又好像自三线上看到了透明的丝线,从袖口攀附缠绕而上。
火红的披风 从眼前一晃而过,又如同虚影般一晃而逝。驳船摇摇晃晃,几声惊喝响起,铜锣打的愈发热闹。
芥川龙之介偏头看过去,丝弦自他的脖颈上静默圈拢。
又闻到了那种腐烂发酵的气息。
驳船晃的剧烈,几瓣樱花也闯了进来,然后是一道跌跌撞撞的,近乎狼狈的披着鲜红斗篷的男子跌撞倒了进来。
原来不是错觉啊。
狰狞如恶鬼般的面具套在他的脸上,却又因为太过刻意的丑恶而显的滑稽。芥川龙之介的三线被硬生生撞开,酒气随着他的动作汹涌而出,好似喝了不少。
他急促而又困难地喘着气,芥川龙之介不明所以,却无端觉得他应该是看向自己的。
看向自己的什么呢。痛苦在这一刻通感,如死水一样沉默蔓延,灌进肺腑中叫人无法汲取空气,而他只是无声地允许。
“面具……”
他请求着。
这下芥川龙之介是真切地知晓对方看的是自己了。
“请帮我摘下面具吧。”
如哀泣一样的字句。
芥川龙之介伸出手,却掐住了脖子。
丝线终于紧紧缠覆住他的手腕和指节,不容拒绝地桎梏住他所有的行动。氧气被剥夺而出,取而代之的则是逐渐薄弱的呼吸。
面具在他眼前放大,丑恶和憎恨颠倒,滴滴答答混搅出看不清的界限,好似它们生来就应该捆绑在一起。铜锣敲出震天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吵闹不休,行人大肆嬉笑,耍弄着他人的滑稽姿态。
樱花死在树上,灵魂沉默埋入土壤。
太宰治挣扎起来,他惶恐万分,字句被面具遮掩成模糊不清的言语。
芥川龙之介听不清,只是低声问。
“太宰君,你也在审判着我,拷问着我的内心吗。”
明明人群在川流不息,芥川龙之介却觉得周围十分寂静,再没有谎言可以奚落,微弱的解脱感同地狱的邀请联袂前来。他甚至可以微笑起来,宽容看向太宰治,等着他说出最后的遗言。
“不。”
太宰治大口喘息着,他用力抓住了芥川龙之介的手,火男面具在挣扎中摔落到地面,磕碰出声响来。
我能清晰地看见他因为滚进来而显的乱糟糟的红发,和浸满悲伤的澄金色双眼。
为何而悲伤呢,太宰君。
掐紧脖颈的手毫无留情,剥夺空气的麻木感侵蚀而上,我轻柔地笑着,却听见太宰治破碎的语句中带着字字深切的恳求。
“把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放下吧,芥川老师。”
………………
芥川龙之介拢着手站在桃花树的下面,不远处是太宰治在蹦跳着,艰难够向距离他个头还有一段距离的花枝。
“太宰摘花,是想放到桌前吗。”
他出声询问。
芥川龙之介一直都知道太宰治在写作的时候有放一个花瓶,插两支花的习惯。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习来,之后作书的时候,就会随着时令放上那么两支。有时候是桃花,有时候又是樱花,偶尔还会放一枝梅。
他不擅长爬树,自己拽不到的时候就会跟在安吾的后面,央求着。
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请给我花吧。
不知凭仗着什么,那些话被他毫无滞涩的说出,拴在腰上的衬衫后面跟着晃晃悠悠的披风。于是坂口安吾当真就拿他毫无办法,从高高的桃花树上摘下来了两支。太宰治拢着手在下面站着,澄金色的眼睛里带着笑。
他询问,于是太宰治也带着这般无二的笑回头去应 ,桃花瓣落在了肩羽上,口吻轻快。
“是要给春夫老师写信。”
他语气快活,花枝也挑的仔细。
芥川龙之介想,啊,原来太宰也有这样存留的习惯。
又或者是他一时兴起的模仿,想像那些人士一般,寄信前会规规整整在上面附赠一支花来。
“我也来吧。”
他几步走到太宰治的身边,伸手够向了太宰治拿不到的那支桃花,盛放着的桃花枝映在他的指节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而后他低头征求意见:“这枝可以吗。”
…………
这一次是橘子。
芥川龙之介有些困扰地坐在二等车座上,裹着自己的外套,想着他的书被侵蚀的概率是不是太大了些。
古旧的座椅套被洗的发白,在窗户的缝隙却还残存着厚重的煤油污。大片大片的阴云覆盖天空,空旷又阴沉地蔓延到边际,看不到阳光的痕迹。
芥川龙之介又无端地感受到了那股浓重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脑袋靠在座椅和窗户的对角中,尽力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膝盖上的报纸。可上面的铅字却在眼中无序地排列,坠入胃中沉甸甸的反胃。
在长长鸣笛开车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仍然没有见到那位梳着银杏簪的女性。太宰治推开门,冲着他摇了摇头。
“其他人分散到后面了。”
车窗外疾驰而过枯草和野地,他们坐在一起打发时间般攀谈了起来。太宰治偏头看向外面好似无穷无尽般的景色,撑着下巴感慨。
“不知道是通向哪里,要是一直都不停下来就好了。”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稍微流露出那么一点其他的表情。
说不定是驶向地狱的呢。
我想这般开玩笑的缓和一下气氛,太宰君却不认同的飞速摇了摇头。他好像立刻忘记了自己先前在想些什么,匆匆过来有些失礼地抓住了芥川龙之介的手。
“如果驶向地狱的列车存在的话,不如就允许我在您的身边吧。”
这太没有必要了。
我想这般回答他,却始终说不出拒绝的话。
火车在下一刻突兀失重,如同谈话中所说的那般倏忽间一头坠下,栽进无边的黑暗中。
芥川龙之介抓住了椅背,木屐很快找好了着力点踏稳。然而比他的动作更快的是太宰治,身披猎猎红袍的青年早就拿起了宽大镰刀,对割裂车厢的侵蚀者摆出进攻的手势。
“等我回来的话,芥川老师回答也不要紧。”
他那么说着,长靴踩踏在桌面上气势滔天地冲了出去。
他好似早就知道芥川龙之介有用来应付的台词,干脆听也不听地逃跑了。芥川龙之介的木屐踩踏在车厢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隐约间似是知道最后的侵蚀者在哪里,因此也就不慌不忙地走到被打破的车顶下面,脚步后撤一个施力,几步折转间就出现在了车顶上。
在遥远的半空中,侵蚀者庞大的身躯若隐若现,好似垂着头般伸出如同双手一般的东西,拢着车厢的一截。腰间刀剑亮白的侧面映出衣袍边缘晃动的穗,轻轻飘起,而后落下。
太宰治从包围圈中杀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芥川龙之介浑身被幽蓝的灰芒缠绕,闭着眼不声不响飘在侵蚀者的身前。披风上多出了数道裂口,刀剑还握在手中,却再没有余力抬起。在一片漆黑如同地狱中转站般的场景里,破碎的火车在他们的身下摇摇欲坠。
“芥川老师!”
他睁大眼睛,不顾手背上崩裂的伤痕又拎起镰刀来,侵蚀者嗡鸣的声音作响,吵得他头昏脑涨。你的芥川老师就要被侵蚀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它说着,身前的芥川龙之介又发出了痛苦的微弱喘息声,几乎要弓起身子来。
“同步率是多么的高啊。”
太宰治握着镰刀的手几乎是痉挛般颤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澄金色的眼睛里好像出现了一点茫然。这样的说法好似在他们中间以一种无法通感的作态划出猛烈的鸿沟来,灼烫的火苗又侵蚀而上,芥川龙之介有些困难地笑了笑,好似颇为煎熬。
雅努斯神也有两个脑袋呢。
他解释。
一昧的追寻并不能获取祈求的答案,脚步永远在跟随,也永远只能踏着木屐后面的鞋印。椿花跌落在泥水中,砸出灰色水渍。太宰治看的明确,那分明是从墨水瓶里跌倒的墨水,顺着稿纸印出碍眼的污渍。
憧憬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距离。
“怎么可能啊!”
他怒吼着,金色的双眼在镰刀的后面熠熠生辉。一下子就燃尽了周围晦暗的光彩,如猛烈的风一样席卷呼啸而过。镰刀在他手中转了一个圈,在与芥川龙之介错肩时给予了他一个明朗的笑容。
这并非是憧憬。
文字永远都学不会欺谎,基于作家之间流通的文字贯通连接,打破每一堵墙,张狂又无尽的喧嚣而去。铅字从他们的指缝中倾泻而下,卷起洪流跨越时代而来,它们不会退场,永远存留。桃花层层叠盛开,飘落进书桌的笔尖前。在摊开的书页前,每一次的阅读都是一次交谈,每一次翻页都是一场邀约的会面。
我与芥川老师永远相识。
太宰治的镰刀重重挥下,带着一往而无前的冠绝气势,雷霆般迸发。芥川龙之介看见恢弘的光亮撕破长空,浩荡四溢。他低垂眼睫,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了什么一样,朝向太宰治的方向伸出手来。
我敬畏生者,我悲悼死者。
世界终将坠落,而我垂下蛛丝。
【END】